人的内心与恶距离有多远?一句话,一个念头,一次打击,一场变故,我们都可能突然跌入看不到尽头的深渊之中。他是从微博找到我的,报了个名字,问我还记得他吗?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来,很多年前,我在建筑公司上班,那
人的内心与恶距离有多远?一句话,一个念头,一次打击,一场变故,我们都可能突然跌入看不到尽头的深渊之中。
他是从微博找到我的,报了个名字,问我还记得他吗?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来,很多年前,我在建筑公司上班,那公司的工程到处都是,我先是在呼伦贝尔,之后又去了甘肃,后来又回了呼伦贝尔。呼伦贝尔的工程是在煤矿做基建,在一片大草原深处,一年四季都望不到边,只有大地在变着颜色。
在那座煤矿上,好多建筑公司都在施工,但人员并不多,年轻人就更少,所以我们这些少数的年轻人,就很容易跨越公司的屏障,下了班便凑在一起打牌喝酒,来打发那些只有风声呼啸而过的长夜。
他就是其中的一个年轻人,我对他印象不深,只是记得是圆头,个子不高,南方口音,特能喝酒。他从微博上找到我后,我们重新建立了联系,但也没说过几句话,只知道他在江西,不干工程了,在做药酒的生意。他了解到我在杭州,就说有机会来找我玩,我觉得这是客套,就回好啊好啊。但没想到他真的来了,可也不是特意来看我的,而是要谈一些代理商的事,我就是个顺便。
我要请他吃饭,他却不干,非要他请我,我就被拉到了一个饭店的包厢里,挺大的桌子,就我俩人,中间摆着冒着热气的菜肴,上空飘着多年不见的疏离。还好我们都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,都学会了客套,没话找话,聊一聊这些年在做些什么,也聊一聊过去的事。
他还是爱喝酒,是自己带的药酒,我喝了两口,挺浓的味。几杯酒下肚,能聊的也都差不多聊完了,包厢里就时不时飘荡着一些沉默,他可能害怕这沉默,突然伸了伸胳膊,说你是写书的,我给你讲个事吧。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,就是我自己的事。
这种事我见得多了,也听过太多自以为很精彩但是无聊至极的亲身经历,心里挺害怕的,但出于礼貌,也只好面带着微笑说好。
他又喝了口酒,时间就回到了十多年前,回到了呼伦贝尔的草原上。当年在我离开不久,他也因实习期表现不好,没能被公司留用,从而离开了那里。之后他回到自己的江西老家,继续找工作,不知道是什么原因,总之接下来就是不停地被录用,上班,然后主动或被动地离开,最长的工作也没能超过半年。
他家里经济条件并不好,生在农村,母亲还有慢性病,常年吃药,所以经不起他这么频繁地换工作,或者说是等不起他毕业多年还不能稳定地回报家庭。他对自己的困境也感到焦躁,越焦躁就越没法踏实下来工作,只一心想着快点赚大钱。
机会终于来了,有个同学给他打电话,说他那里有好的机会,赚钱很快。他没多想就火速前往,甚至看到地址是广西时也没太多防备,于是就直接跳进了传销的窝子里,铁门一拉,出都出不来。
身上的钱财都被温柔地卸下,每天听激励人心的金字塔课程,晚上同事之间友爱地互相帮忙洗脚,实际是想洗掉脑子里的固执,做一个为了钱财而更开化的人,去没有心理障碍地骗取亲友入伙。
他脑子里提了根筋,也是提着对骗他入伙同学的愤怒,他时刻想要找机会锤死他,这锤不是形容词,是真的想往他脑袋上砸锤子,可同学很快被调去别的窝点,他的愤怒找不到发泄点,就转成憋着一口气要逃出去。
窝点虽管理森严,但机会还是被他找到了,他钻进了一个中层领导的车子后备厢里,车子开出去后,他从后备厢跳了出来,跑向了在路边指挥交通的交警,他就这么得救了。但传销的窝子也没被端,警察赶去时,已经人去楼空,他们如此机警狡诈,他能逃出来已是万幸。
警察给他买了车票让他回老家,他进了站口却把票退了又跑出来,他不敢就这么回家,从家里离开时,把父亲贷款的化肥钱偷了出来,没有化肥,一整年的田地就都毁了。他没法面对这个家庭因他的错误,从而如那没了肥料的土地般越发贫瘠。
他在那座城市晃荡到夜晚,又疲又饿,钻进个公园里,躺在长椅上休息,便看到一个穿金戴银的女人,挎着个包,慢悠悠地在公园里溜达。他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危险的机会,没多想便踅摸了一块红砖跟了上去。公园里的人不多,照明也不好,女人径直往林子深处钻,像是故意给他找下手的空档,或是那有条回家的小路。
他四周环顾了一下,咬了咬牙,就要往上冲,后脑勺最柔软,一板砖拍下去,肯定倒下,然后她的金银首饰还有包里的钱,够他堵上家里的窟窿。
他小跑着冲了过去,板砖高高地扬起,但不知怎么回事,可能是害怕,也可能是心太软,这些情绪都传递到了手掌,手发软,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,那砖头就从手里滑落掉在了地上,发出咣当的声响。
女人听见了,回过头先是一愣,随即明白发生了什么,大呼小叫地跑了起来。他也吓了一跳,立马朝另一个方向跑去,越跑越快,越跑越不敢停下,直到没了一丝力气,整个人瘫倒在了地上。
他的事情讲到这里就停了下来,他知道在故事里,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,于是就那么地看着我,像是在等着回应。我一时没能从他的讲述里抽离,心情也停留在了那里,过了有几秒钟,才从那黑夜里缓过来,回到这酒宴醇浓的时刻。
我回了回神,说好险啊。
没想到这回应和他的心境一样,他说是啊,好险啊,这些年我每次回想起那一刻,都觉得好险啊,差一点,我的人生就毁了。
他说那个夜晚,是他人生的分割点,天一亮,他就给家里打了电话,父亲在电话那头把他痛骂了一顿,他哭了,父亲后来也哭了。
他又回到了老家,像逃命一般,以后再找到工作,都踏踏实实地干,不管啥活都不嫌弃,也不嫌累,每拿到一点工资都觉得是赏赐,对稍微一点幸福都很珍惜。他发现心态变了之后,世间万物的运转都变得顺滑了,他也就越走越顺地,到了如今这么个不错的田地。
面对这结局,我打心里替他感到高兴,但竟也一时词穷,把多年的写作技巧和华丽辞藻都忘记了,只会说真好,真好。
几年前,我出了本新书,去东北一个朋友开的书店做活动。朋友也是写作的,她老公开书店之前是记者,所以也能做主持人,活动中问题问得还挺出乎意料的,我总要想一会才能回答上来。
活动结束后她们夫妻俩带我去吃饭,吃大盘鸡喝大乌苏啤酒。吃饭间闲聊,说起新书,也说起以后想写的东西,那几年东北文学刚开始走俏,悬疑题材也很火热,他老公知道我是黑龙江人,就说你怎么不写写你们老家的故事,我说想过,但不知道写啥。他说你们那前些年,有个著名的连环杀人案你知道吗?奸杀了好多小孩子。我说听说过。他说我当年采访过那个杀人犯。
我愣住了,直面过杀人犯的人,我还是第一次遇到。我问他啥感觉,他的回答我忘了,应该是普普通通,没啥特别的心态。我又问他,那他为什么要杀人?他说挺复杂的,具体的都写在那个报道里了,让我自己去网上找。
这话题就到此打住了,我那晚喝了点酒,也有点晕晕乎乎,隔天从东北回了北京,又跑去了一趟越南,之后生活一直忙碌,这事虽然时不时还会想起来,但也都是一晃而过,没过多占据心力,也迟迟没去看那篇报道。
之后疫情来了,我被隔离在东北的家里,虽然在写另一本小说,但闲暇的时间也很多,就又想起了那篇报道,在网上找来看,越看心里越堵得难受。
2006年前后,东北某小城接连发生了多起未成年人被杀害的案子,警察全力侦破,把嫌疑人逮捕归案。嫌疑人是个中年男性,刚出狱不久,究其犯罪原因,他却讲了个漫长的故事。
十多年前,他还是个年轻人,接替父亲的班进了国有工厂,却不久便遇到了国企改制,被迫下岗。之后自食其力,找到生活的一些出路,也谈了个女朋友,两人发生了性关系,却被女方的家庭报了警,他这才发现,一直宣称自己成年了的女朋友,竟然还未满十六岁,于是他被判以强奸罪入狱。他自然觉得冤枉,可也不冤枉,法律在那摆着,是自己没搞清楚去触犯了。可在他服刑几年后,这则法律却发生了更改,界定年满14岁后,确认不知情,且双方自愿发生性行为,就不算强奸。
这一更改,把他改进了牛角尖里,要是事情晚发生几年,是不是自己就不用进监狱了?这几年监狱里被欺凌的苦,是不是就不用受了?为什么法律说改就改?如果修改了,是不是说明以前是错误的?那自己凭什么要承受这他人的错误?
人一旦产生“凭什么”的念头,就危险了,这“凭什么”如果有个答案还好,若是没有,那就是一辈子的执念。以后过得越不好,就越怪别人。可他又能去怪谁呢?于是便怪罪在了当年的女朋友和社会身上,出狱后就开始了疯狂地报复。
这个报道里的杀人犯,和我那个朋友的故事合并在一起后,我产生了一种平行时空的错觉,人走在路上的每一个路口,都是分叉点,一转弯,就创造出两个世界来。
所以对于人生来说,每一个步伐,每一个选择,每一个决定,都是一种考验。或者说人生本来就是一个又一个的陷阱,阴差阳错是,欲望诱惑是,选择与被选择是,爱情和友情也是。
一个人想要这一生都不出错地平顺度过,太难了。
除了外因的诱惑,还要时刻看守好心中的那团怨气,不要让它化成恶念喷涌出来,我们在生活顺遂时以为距离我们的恶念有千里之外,但一个不小心,它就会变成手里的砖头,砸下去,人生就是另外一个样了。
我的朋友没有砸下去,于是后怕了多年,后怕里更多的还有侥幸,侥幸自己的手软,侥幸潜意识里做了正确的选择,以后的日子好好过,日子越好就越感激当初的自己。
报道里的杀人犯,把砖头砸了下去,心中的怨念并没有被化解,于是只能一块接着一块地往下砸,直到最后一块砸在了自己的脑袋上。
几年后,我根据那篇报道,改编撰写成了一本书。去出版社开会时,发现编辑是我的老乡。而更巧的是,遇到另一个组的编辑,闲聊起来,竟然还是老乡。她说起我这本书的故事,她说她知道故事的原型,甚至算半个亲历者,因为故事里那个网吧她也去过,发生了杀人案之后,她后怕不已。
那一瞬间我看着她,竟然有些恍惚,哪怕我和这个故事相处了好几年,哪怕它是我朋友做的采访报道,哪怕它就发生在我的家乡,我也仍旧觉得这是一个很遥远的事情。
但如今,这半个亲历者就坐在我眼前,我突然就觉得它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千山万水,来到了我的身边。也终于了悟到,原来在我们普通人的生活里,罪恶都是如影随形的,这罪恶可以是他人的,也可以是自己的,都是不显山不漏水地藏在身体和人群的深处,然后在某一刻,熬不住了,突然冲出来,毁掉一切。
借此回望我们那些无知的童年,无所谓的青春期和无畏的青年时代,肯定有过好些凶险的时刻和念头,如果躲过了,就是日常,躲不过就是灾难。在我们漫长的前路,还是会活在这躲过了和熬住了的时间之间,能做的只有等待,等待命运的关照或是狡诈,把我们推向一个又一个寒夜的边缘去考验去试探。
而剩下的时刻,平凡世界里的心平气和与家人闲坐,都是上天悄无声息地垂怜,我们要善待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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